第61页_竹坞纸家+番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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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页

  阿合兄长为人严肃,待他们这些一路淘气大的,比做师父的还凶,他拿这话威胁完人,怕挨打似的先跑开。

  早前那些话被岔开,令约松了口气,转念却不受控地想到数日前付云扬的话。

  有两日不见那人了,如今已是中旬,莫非他已去了苏州?

  思索间人走到漂塘边,她摇摇头,撇开杂念。

  漂塘离山溪近,塘边垒了堆石块,光润且干净,纸家流传“水清料方洁”的话,为保竹料洁净,不但塘中不许见淤泥杂质,就连压料的石头、翻料的竹竿都要冲洗过再用,尤其是小满前后的白坯,更需谨慎对待。

  令约领着几人查检圈,确认水清无淤才带他们折回马场边上。

  两条“长蛇阵”都还不曾开工,但山上早已嘘溜溜飒剌剌响起来,明面上像是初夏和风卷动竹梢,一派幽静和谐,背地里却是斫竹工撼山摇树。

  猫竹山坡度较平,斫竹是从山脚近地斫起,一棵竹并非砍下就能送来马场上,来前还需打去竹桠杈。

  所谓“打桠”,拿钩刀砍是大忌,只能用半人高的长棍,左右开弓,打断主桠以外的红桠,之后再送来底下。

  这会儿马场上正打赌,赌待会儿最先下来的究竟是东槽纸工还是西槽纸工,不仅老的赌,小的也赌,还乐呵呵地叫上令约:“姐姐也来,替我们助威!”

  令约高兴,跟着他们闹,押东槽赢。

  话声还没落地,就听有有人惊喜高呼:“是我们赢!”

  众人看去,山路上陆续下来七八个斫竹工,肩上各扛着三两根嫩竹,而并肩走在最前面的,都挂着西槽的赭红布条。

  ——是西槽赢。

  令约面前的小少年为此恹恹叹上声,她倒没死心,还盯着那端,那两人身后就是个东槽学徒……

  不比他们小孩心思,年长些的并不哪般好胜,且早就蓄势待发,这时各自归位,预备撵开这些挡道的。

  然而不等开口,又听前头一群少年哄闹起来,扯着嗓子笑:“你们输了,是我们赢!”

  再一看,东槽那个青年学徒已扛着两根竹风风火火跑过前面两人,反败为胜,笑咧咧奔来马场。

  离他最近的断竹师傅先是笑,笑到青年背着两竿竹跑来跟前,嘴角一敛,屈指狠敲去青年脑门儿上,喝他:“走还没学会,竟还跑起来,山上是你跑的地方么!”

  “瞧您说的,谁人及冠了还不会走?再说了,我是在山下跑的。”那青年顶嘴,不出意外又吃一计暴栗,人却憨笑着朝长蛇阵外的少女看去。

  只有他瞧见了,方才阿约站在人群后头冲他招了招手。

  令约被青年一盯,回了个笑,快便别过眼。

  脸有些红,还有些心虚恼神……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上美人计。

  只一瞬间,某人又为美人计几字烧红了耳廓。

  噫,好不害臊,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?

  “姐姐去山上么?”身旁的少年蓦地发问,打断她的难为情。

  看架势,他们是要上山。她摇头回绝,不忘叮嘱道:“去时当心些,省得又‘出师未捷脚先扭’。”

  小少年忆及往事,苦了脸,真心实意咕哝句:“姐姐还是不说话为好。”

  令约:“……”

  半数小学徒跟着那青年离开,令约留在马场旁打下手。

  造纸工艺繁复,一张纸瞧似轻巧,实则却需经过近百道工序方能面世,尤其上等纸,不论哪一道都将“讲究”二字做到极致。

  譬如断竹——一名砍青,听来粗暴,事实上却极其讲求细致。断青前须用量杆定下长度标准,砍时若遇到闷头节,宁短一寸也不长半分,砍完三根还需做气息调养,停下出柳、拷竹表。

  一旁还应搭个劈蔑帮手,忙工时每日劈上四五根嫩竹,供削竹师傅捆皮青用。

  削竹最为耗力,小满前尚好,天气和温,并不顶热,可小满一过,天便一日炎热过一日,到那时削竹师傅忙上整日,歇工后发热也是常有之事。

  故而削竹师傅定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,单力壮也不够,更须功夫到位,落刀利落,灵活上劲儿。

  削下的皮青半青半黄,一条条薄薄儿的,竹蔑捆扎好堆去一旁,内里竹筒雪白光滑、不见青丝,送往拷白师傅的石磴上,掴碎锤裂,便成白坯,亦用竹蔑捆扎,一捆捆送往漂塘,及早落水浸渍,令约早间忙的便是这事。

  整整一早,山上山下都有条不紊忙乎着,及至晌午,一众妇孺携箪食壶浆赶来,这才歇了工……

  艳阳天气,厂屋外的石阶前、溪畔松树下、山脚竹林中全坐着纸工,说笑用餐,资格老些的,便在两间闲屋里坐下。

  令约不与他们一处,而是乖觉坐去郁菀边上,郁菀来前备了两个饭菜提匣,一个交与贺无量,另一个自是留给她的。

  “娘做了甚么?”她眼巴巴问。

  辛勤半日,这时早已饿来。

  “还做甚么,早间剩下甚么就吃甚么。”郁菀不咸不淡道,似乎真这般想。

  她噎了噎,并不相信,自个儿搂过食盒。

  揭盖一瞧,早间的千层馒头、早间的素火腿各踞半爿,可怜兮兮夹着盆热腾腾的米饭。

  “……”令约盯那饭盆两下,小声问道,“莫非这是给爹爹的?”

  郁菀摇头:“你爹爹有两盆。”

  令约:“……”

  往年也不见这样夸张呀。

  她没敢说出声,默默揭开提匣第二层,眼顿时一亮,只见左手边摆着碟亮晶晶的红煨肉,右侧一道醋搂鱼,同样光泽油亮。

  “为何整条鱼都在?”

  郁菀这才微笑解释:“这是秋娘特地做给你的,多出的饭也是她执意送来,你再瞧瞧底下一层。”

  令约恍然,依言揭开提匣,底层只搁着碟花钿薄饼,透红透红的,贴在白瓷盘上,单看上眼就觉甜滋滋。

  “这是甚么?”

  “樱桃煎。”郁菀提了兴致,“听是在南省时得了套古法食单,从中学了好些,改日我也与她讨教几招。”

  少女了然点点头,好奇尝上块儿樱桃煎,后才捧过饭碗儿安抚起咕噜噜叫嚣的肚子。

  郁菀看她吃得津津有味,伸手捋了捋她鬓边垂坠的发,旧话重提:“白白净净的,偏要到日头底下晒着,哪家姑娘似你这般?”

  “唔……”她含糊声,眼明手快剔下块鱼肉,埋头吃起来。

  用意再明显不过,郁菀决计不会教她边吃鱼边答话的,唯有无奈摇摇头,作了罢。

  晌饭后歇上会子,再动工时令约也一手钩刀、一手斫竹斧地跟去山上。斫竹于她并非难事,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,只不过今儿闲着,她乐得砍上几根。

  山脚近地斫竹不必费力撬,她不图快,故只身往人少的那端去,沿途遇上杂草,随手钩下丢到路旁,全没发觉身后跟来一人。

  所到之处嫩竹茂密,再无别人,只隐隐约约听得半山上传来斫竹声。

  令约仰头端详会儿,相中一竿竹后走去跟前,撇开钩刀,蹲身锄起四周的土来……眉目专注,单看模样是再娴静不过,嗓间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,浑不似在锄土,更像是在调胭脂。

  片刻后,总算见她起了身,扶着竹干使劲儿晃上几下,而后将斫竹斧换去斧头那端,枝叶窸窣声中,气吞山河地落了斧。

  斧刃与竹筒丁丁碰撞,约莫十数声,嫩竹便訇然倒地。

  少女随之避开几步,绛唇轻弯,满是轻快地寻起打桠需用的竹棍来。

  殊料刚转身就撞见位身高腿长的俏公子。

  来路上胡乱铺着钩刀带下的藤草,尾随而来的霍沉驻足其上,直勾勾望着她。

  令约呆滞下,随即目光暼向别处,静默不语。

  别扭了月余,这时才没甚么好说,只是不解他今日找上她是为哪般。

  二人一个不言,一个不语,干巴巴站上许久,终于,霍沉率先沉不住气,抬脚走来。

  少女像只担惊受怕的兔子,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转身,攥紧斫竹斧去刨路旁两根粗细长短相当的幼竹。

  刨着刨着,不禁陷入沉思,她又忸怩个什么劲儿?

  身后早没了响动,她猜想霍沉又变成个木讷僵硬的木头人,不仅不会说话,连动也不会。

  想到这儿,她无端怄了火,说不出哪里气,只觉心平气和几字与她再无瓜葛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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